白居易一生有过很多不同身份:校书郎、翰林学士、太子少傅、刑部尚书……但有那么几年,他有一个特别的身份——“杭州刺史”。
六十七岁时,白居易回忆起在江南的那几年,往事既遥远又真实:
《忆江南词三首》其二
江南忆,最忆是杭州。
山寺月中寻桂子,郡亭枕上看潮头。
何日更重游!
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,在唐朝的江南,在杭州,白居易度过了一段不平凡的人生。
长庆二年(公元822年),白居易五十二岁,在京为中书舍人,此时的大唐已经快走到晚唐,早没了盛唐时的万千气象。
唐穆宗无能,朝堂上朋党倾轧、乌烟瘴气,白居易屡次上书论国事都不被采纳,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无处施展。
不如离开京城这片是非之地,远离权利的你争我斗,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,洗去一身疲惫,也实实在在为百姓做点事。
于是他上书请求外放,七月份,白居易的愿望实现了,天子外放他为杭州刺史。
这不是白居易第一次外放为官,四十多岁时,他曾被贬为江州司马,那时他是“天涯沦落人”,“江州司马青衫湿”。
但这次不同,杭州是文人的理想之地,刺史也是个重要职位,他心里满是欢喜和期待。
白居易一边骑着马儿奔赴杭州,一边给朋友写诗:
《马上作》
一列朝士籍,遂为世网拘。
高有罾缴忧,下有陷阱虞。
每觉宇宙窄,未尝心体舒。
蹉跎二十年,颔下生白须。
高中进士本来是世人眼中的天大好事,可他从那时起,便被世俗尘网拘束。
人生路上明枪暗箭不时袭来,这颗心从来不曾舒展过,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就过了二十年,昔日的少年郎,现今胡子都已花白。
杭州五千里,往若投渊鱼。
虽未脱簪组,且来泛江湖。
这次离开京城去杭州,就好像鱼归大海,虽然还有官职在身,也不妨碍亲近山水、泛舟江湖,快意人生。
所以他接着说“回首语五马,去矣勿踟蹰”,马儿啊,别磨蹭了,快走吧,快些到杭州去。
从陆路走到水路,马换成了船,白居易又给在船上给朋友写诗说“终使沧浪水,濯吾缨上尘”,终于等到这一天,用沧浪之水,洗洗帽子上的灰尘。
七月出发,白居易终于在十月抵达心心念念的江南,杭州。
他第一次来杭州时,还只有十四、五岁。白居易现存3000多首诗中,最早的一首便是十五岁时在江南写的:
江南送北客,因凭寄徐州兄弟书(时年十五)
故园望断欲何如?楚水吴山万里馀。
今日因君访兄弟,数行乡泪一封书。
十五岁的白居易远离亲人,独自在苏州、杭州一带游学,恰逢朋友北上,便托他带回一封家书。信中有“数行乡泪”,那时候对他来说,最深的苦不过是少年的一片乡愁。
后来他回忆起这段经历时在《吴郡诗石记》中说,他十四五岁时在江南一带游学。
当时苏州牧是韦应物,杭州牧为房孺复,都是声名在外雅韵人物,白居易很想能和他们交往,但是一来当时年纪小,二来也没什么名气,所以愿望无法实现。
那时候他就想,若是将来自己也能够做个杭州牧、苏州牧,也就不负此生了。
谁曾想,这个愿望今天真的实现了。
此时的白居易,已经年过五十,风光过、失意过,见识过世间百态,再来杭州,心境早已不同。
《舟中晚起》
退身江海应无用,忧国朝廷自有贤。
且向钱塘湖上去,冷吟闲醉二三年。
朝廷大事就让那些“贤臣”操心去吧,他只想泛舟钱塘湖上,过两年吟诗醉酒的日子,岂不很好?
当然不好,白居易是想借机享一下山水之乐,但他始终有为民之心,“路见不平”,他是要管的,这一管,杭州百姓便忆了他千百年。
若问一个外乡人,杭州哪里最有名,十有八九准是西湖,“水光潋滟晴方好,山色空蒙雨亦奇”,古往今来的诗人为它写过许多诗篇,将诸多美好的想象都寄托在这一湖水。
可白居易到杭州到任后,发现西湖竟然是个“祸害”。
当时西湖边有田千顷,靠着这么一个大水源,这些田种植应该很方便才是。
但实际上西湖水太浅,杭州春天多雨,西湖蓄不住水,田里庄稼都被溢出来的湖水淹死;
到了秋天多旱,西湖又先干为敬,湖畔的农田没了水源都干旱而死。
白居易决定要解决这个祸害,治水。他多处走访,与幕僚反复研讨,终于研究出治理方法。
他计划修一道捍湖大堤,旱时可蓄水,涝时能泄洪,一举两得。本以为这个方法会得到官民一致支持,但修堤方案一提出,就有很多官员反对。
有人恐吓白居易“俗云决放湖水,不利钱唐县官”,说本地有风俗,若是人为开闸放湖水,会影响到杭州官员的命运;还有人说放了湖水,会影响到水里的鱼虾,龙王会不高兴的。
借口各种各样,白居易只回了一句话:“且鱼龙与生民之命孰急“?
他只问:鱼龙和百姓的命哪个更重要?于是力排众议,修筑湖堤,还特别开许大旱时,百姓可以越过县乡两级,直接到州衙要求放水,以免耽误民生大事。
从此西湖水害减轻,时人号为“白公堤”,此堤原址在旧钱塘门外一带,几经沧桑,堤迹早已消失,但“白市长”对百姓的一片诚心却一直不曾被忘记。
除了修筑堤防改善农田用水,白居易还为百姓解决了生活用水。
杭州的地下水连通钱塘江水,江水难喝,所以普通井水又咸又苦,只有城内连通西湖的六井之水可堪饮用。
但这六井年久疏浚淤塞,许多百姓不得不到西湖或是到山中取水,极不方便。
白居易到杭州的第二年秋天便开始疏通六井,直到第三年春天才完工,从此只要西湖水不干涸,城内的井中就有喝不完的淡水。
来杭州之前,白居易恐怕怎么也想不到,他在任期间,最大的功劳竟然都是与水有关。
不管怎么样,能在任上做成这样两件事,白居易是很开心的,游山玩水起来也更尽兴:
《钱塘湖春行》
孤山寺北贾亭西,水面初平云脚低。
几处早莺争暖树,谁家新燕啄春泥。
乱花渐欲迷人眼,浅草才能没马蹄。
最爱湖东行不足,绿杨阴里白沙堤。
这天,他骑马到西湖,孤山寺的北面绕到贾亭西,黄莺、新燕、乱花、浅草、绿杨、白沙堤,江南的春天怎么看也看不够,得写到诗里去才甘心。
也是在杭州刺史任上时,白居易与鸟巢禅师有过一段佳话。
鸟巢禅师不走寻常路,寻常人住地上,他住树上,与鸟鹊为邻。白居易听闻有此奇人,自然要去拜访,去了之后,果然发现禅师就在树上打坐。
他便向禅师求教,白居易以为这样一位高僧应该能给他一些不凡的指导,鸟巢禅师却只说:“诸恶莫作,众善奉行”。
莫做坏事,多做好事,白居易大为失望,这个道理三岁小孩都知道,这有什么好讲的。
鸟巢禅师又说:“三岁童儿虽道得,八十老翁行不得”。
知道又如何,大部分人不是败在不知道,而是败在做不到。白居易没想到,他和禅师这一问一答,成了一个有名的禅宗公案,为后人津津乐道。
他奉行着禅师的教诲,“诸恶莫作,众善奉行”,不仅爱民,对小动物也心怀善意:
《鸟》
谁道群生性命微?一般骨肉一般皮。
劝君莫打枝头鸟,子在巢中望母归。
谁说小动物的生命微不足道?它们和人一样有血有肉,有快乐,知伤悲,请君莫要追打枝头小鸟,巢中的幼鸟还在盼望母鸟归去。
能够体会其他生命的苦乐,白居易有一颗敏感善良的心。
长庆四年(824)春,任杭州刺史的第三年,白居易接到了朝廷的调任通知,要离开杭州,其实说是三年,前后总共也就二十个月。
在这二十个月里,白居易为杭州留下了一湖清水、一道芳堤和六井清泉,和数卷诗词。
杭州百姓们扶老携幼,手持美酒,拦住马为他送行。
《别州民》
耆老遮归路,壶浆满别筵。
甘棠无一树,那得泪潸然。
税重多贫户,农饥足旱田。
唯留一湖水,与汝救凶年。
临走时,他一面为百姓的盛情感动“泪潸然”,一面还在担心“税重多贫户,农饥足旱田”,唯一欣慰的是,自己在任期间治理好了西湖,遇到凶年的时候或能守护这一方百姓。
不仅如此,《唐语林》记载,白居易还将自己这三年的俸禄大半捐给了官库,以备公用。
后继者保管出纳有方,这笔钱陆续使用了五十多年,直到黄巢叛军闯进杭州,战乱之下钱才消失。
杭州百姓一直不忘白居易,明朝人何良俊《四友斋丛说》中说“公所至皆有慧政,苏杭二郡至今尸而祝之”。
七百年之后的明朝,杭州百姓依然在纪念他。
离开杭州后,白居易一直念念不忘,十几年后的春天还在忆江南,才有了我们开头看到的词:
江南好,风景旧曾谙,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。能不忆江南?
江南忆,最忆是杭州,山寺月中寻桂子,郡亭枕上看潮头。何日更重游?
他此后再没有机会重游,但江南一直在他心里,他也一直被江南忆念着。
参考资料:
《新唐书·白居易传》北宋 宋祁、欧阳修、范镇、吕夏卿等
《白居易·相逢何必曾相识》翟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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