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格格一动未动，两眼死盯着白萌堂。

白萌堂脸上那一丝很难察觉的冷笑，慢慢“收死”，也死盯着大格格。

大格格眼中显出一丝哀怨和祈求的神色。

白萌堂似乎不忍再看，掩饰地低头咳了两声。

21年前，实在看不懂白萌堂和大格格这场无声的对峙，如今细细读原著，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白萌堂竟能那样狠心，非逼着大格格生下那一对“双伴儿”。

一生襟抱未曾开。

在别人眼里，白家二爷白颖轩就是个躲在女人背后的窝囊废，可是，在白景琦的眼里，他的父亲白颖轩：

一生襟抱未曾开。

这句诗的上一句是：虚负凌云万丈才。

这两句诗，是白颖轩玩物丧志，把笔墨纸砚放到被窝里被二奶奶赶出来后，一字一句教给自己的儿子白景琦的。

在这对父子念完了这两句诗后，白二爷这样对白景琦说：

儿子，好好念书吧，长大了干什么也别干医药行，懂不懂？干这行固然是积德行善，治病救人，可稍一疏忽就要出人命。干这一行是把人命拿在手里玩啊！

白家世代行医，可是，为什么白家二爷白颖轩，却宁愿玩物丧志，并且不想要自己的儿子学医？

要知道，白家的医术可是顶尖的。因为顶尖，所以白家世世代代为了宫里效力。而白家大爷自制的“八宝”有起死回生之奇效。不管是逃亡的慈禧还是病危的詹王爷，求的都是这味药。至于白家二爷，五岁的时候，就会背三十几个秘方了。白家的规矩，想要行医，需要先开个三五年的药方，并且还需要找名师指点，名师觉得你行了，你才能行医。白家二爷就是严格按照这个规矩来的。

按说，白家二爷也该有着锦绣的前程，可偏偏他就成了一个躲在女人背后的以笔墨纸砚为伍的“逍遥散人”，到底是为什么？

因为，当他诊出了詹王府大格格的喜脉，詹家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了他的马，砸了他的车。

这件事之后，白二奶奶这样说道：

这事一定要查明白了，不能稀里糊涂受这个气，以后二爷在街面上还怎么做人？

那也不该下这么狠的手。明儿一早北京城就得传遍了。

白萌堂为什么就咽不下这口气？

因为，他儿子白颖轩太冤了。做大夫的治病救人，把患者的真实情况告诉对方，然后就遭受了无妄之灾。而这无妄之灾，还是那种让你这辈子在街面上都抬不起头做人的那种。

欺人太甚。

而白萌堂这个人看似冷心冷情，可其实极其护短，看看他对于孙子景琦的喜爱，就知道，他绝不允许别人如此欺负他的儿子。

他咽不下这口气。但这仅仅是论私，如果詹王府仅仅是毁了白二爷的一生，或许在二奶奶和管家的劝说下，白萌堂还能忍上那么一忍。

可，他作为白家的当家人，他不能仅仅论私。

百草厅白家老号。

白景琦年少时，白二奶奶带着白景琦去摘匾。白景琦把“百草厅白家老号”念了三遍。

那时候的他，根本不懂这七个字的真正意义。一直等到他，跟着赵五爷和涂二爷到安国办药：全药行的人，都需要等着白家的人到齐了，才能开市。而连深山里的一个老翁都知道“白家老号”的名声。

正如白萌堂所说的那样：

就这么圆上了，我死不瞑目。我白萌堂一辈子不做糊涂事。他砸的不光是马和车，砸的是白家上百年的老牌子。北京城里已经没有不知道的了，白家栽给了詹王府。不光老二以后无法露面，祖上的脸面也丢尽了。宫里、柜上怎么交代！

这里就不得不说詹王府的翻脸无情，仗势欺人了。有两个不得不提的点：

一个是，詹王府老福晋的病和詹王府“二格格”的病，一直都是白家大爷调理的。第二个点，但凡是白家办的堂会，詹王府一定是要去的。

由此可见，白家为詹家两代人行医，也算是知根知底。再想想二奶奶和詹家老太太的亲热，可见两家虽然算不上世交，但也有两代人的交情了。

按说，有这两代人积攒下的交情，当白二爷诊断出了喜脉，詹王爷但凡顾及一下自己的母亲，想一下白家老号的名声，就该斟酌一下，但是他没有。

他拂袖而去，命人杀了白家的马，砸了白家的车。

何等的翻脸无情。

白三爷听说了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：

没有王法了？依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，就敢这么欺负人。

詹家就是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，完全罔顾了两家的交情，你哪怕是实话实说，让他不痛快了，他就能不论是非，毁了的人，还要砸了你们白家的招牌。

这种仗势欺人的作风，一直到詹王爷死，他都没有改。他到死都嘱咐自己的孙子，要记住跟白家的仇恨，要记得报仇。可明明，欺负人的是他们。

多年前，看《大宅门》只觉得白萌堂太强势了，而如今再看这个老头子真正的一身傲骨。别人都欺负到家门上了，毁了儿子，污蔑了祖宗，他还要隐忍不发，那白家“医术不精”的名声也就彻底落下了。

白家老号每进一步有多难，白萌堂是宁愿砸碎了自己的老骨头，都不肯让白家老号落下这个名声的。

更何况，他要争的还不只是这些，他要争的还有世间公道。

从未做过一件坏事。

白景琦被绑票之后，白萌堂要动修祖坟的银子。

他跪在祖先面前说了一句这样的话：

白萌堂一生遵循祖训，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。

原著里有两件事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白家作为医者的仁心：

头一件要数，大雪天，白家大爷救了一个快死的老太太。

那时候，给他赶车的马夫劝他不要管闲事，这年头这种事多了，不是冻死的，就是饿死的，根本管不过来。可偏偏白家大爷就是管了。他不仅救活了那个老太太，还免费给老太太抓了药，因为白家的规矩就是：

凡是看不起病的穷人，一律不许收钱。

白家大爷看老太太穷困，还给了老太太五两银子，让白家的马车亲自把老太太送到家里。

这简直是活菩萨的行径，可是，对于这件事，白萌堂这样对朱顺，也就是那个老太太的儿子说道：

这种事太多了，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。这是应当的，谁也不能见死不救。老大是大夫，治病救人是他的根本。

何等的云淡风轻，何等的习以为常，可偏偏越是这样的随意，也就越显出了白家作为医者的仁心。

而白萌堂为什么就那么有底气跟皇亲国戚抗衡，他不是非要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，而是他坚信了这世间公道，他心中有一股子底气，白家几代人积德行善，他不信这样的白家，为自己争不来一个公道。

再看看第二件事：白萌堂亲自下令，让白大爷去给詹王府的老福晋看病。

白萌堂保下大格格的一对双伴儿，让詹王府赔了白家的马和车，他为白家争回了这口气，也保住了白家老号上百年的名声。

可是，他也因为这件事彻底把詹王府得罪了。慈禧太后害死了詹王府的“二格格”，詹王府明知道跟白家大爷无关，可偏偏就要逼着无辜的人去死。

白家大爷被冤枉判了斩监候，而白家大奶奶闻讯后，选择了上吊自杀。白家真真的是，家破人亡。一辈子治病救人，一辈子积德行善，就落了一个这样的下场。

可是，这时候詹家的人找来了，要白家的大爷去给詹王府的老福晋看病。这时候的白萌堂，竟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。他不想要趁人之危，虽然家破人亡，可是，他是医者：

治病救人是咱们这行的根本，不管有什么冤仇，也不能见死不救。告诉老大，答应他们，就说我说的。

年少时，看到此处义愤填膺，可如今再看，才真正懂得了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，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治病救人，救死扶伤。

这不是几句话的事情，这是一种信念，是白家几代人刻进了骨子里的东西。

年少时，只觉得白萌堂此人何其糊涂，如今再读，只觉得那是一个医者的骨气：

我行走于这天地间，心怀朗月，治病救人，救死扶伤，我行善积德，无需回报，而当强权压骨，我宁死不肯卑躬媚骨，因为我无愧于日月山河，亦坚信这黄天厚土亦不负我。

可惜，白家摊上的就是一个不讲理的世道。

大格格的悲苦命运。

是因为白萌堂下了安胎药，才有了大格格的悲苦命运吗？

从来不是。正如白萌堂所说：

令姐六个月的身孕怕是瞒不住了吧，肚子越来越大，这种陷阱我们是设不来的。

很奇怪的一个点，作为受害者的大格格从未恨过白家。她真正恨的是詹王爷，是贵武。

她从小没有了娘，詹王爷从来就很少管这个女儿。大格格早就在詹王府受够了。即使没有白萌堂的保胎，她还是会把孩子生下来，因为孩子是这个困在王府里的女子唯一的光亮。正如她后来的坚定：

没有孩子，我活着做什么。

她求着自己的弟弟，希望弟弟去找贵武，希望贵武能带她远走高飞，她一辈子都不想再回詹王府。这个牢笼一样的王府，她一天都不想呆了。
可惜，她所托非人。她毫不畏惧地生下了孩子，可当她的孩子被送走，当贵武找上了门，她想要托付一生的人，如此说道：

我连自己都保不住，哪里还顾得了她啊！

一个深宅大院里的格格，在冰天雪地里，就这样孤身一人，去找了自己的孩子。

谁让大格格怀了孕，又是谁负了大格格，又是谁送走了大格格的一对双伴儿。如果不是贵武，大格格不会落到如此境地，如果不是詹王府强行送走了大格格的孩子，大格格也不会为了找孩子，生死不知。

可偏偏詹王府和贵武，都不觉得自家有一点错，他们就觉得所有的错，都是白家的错。大格格深恨始作俑者的詹王府和贵武。而真正的“凶手”却推得干干净净，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对他们有恩的白家。

二十多年后，大格格找到了贵武，要算一笔债：是贵武毁了大格格，毁了大格格的两个孩子。

大格格的弟弟詹瑜说过这样的话：

你以为男人都是什么好东西。

真的，不管是什么年代，未婚先孕这样的事，都要特别谨慎。因为你根本不知道，对方到底能有多坏。永远也不要相信了什么海誓山盟，同生共死。有些事是底线，不是迂腐，是女人起码的理智和自保。

这件事，七错八错，到底错在哪了？

关于白萌堂非逼着大格格生下双伴儿这件事，詹王爷说了一句这样的话：

我倒佩服白爷的勇敢和心计，只是太不光明正大。

这句话实在不敢苟同。

大格格的“病”，有多少大夫瞧过，没有一个敢光明正大地说实话的。只有白家说了实话，却落了“砸车杀马毁名声”的下场。白家被逼着不说实话了，他们詹王府反而指责白家不光明正大了。

那詹家要当大夫的是说实话还是不说实话？

说了实话，是毁人毁祖宗，不说实话，将错就错，最后落了一个家破人亡。

总之一句话：白家不管怎么做，都找不到所谓的公道。

白家二爷为什么就不想子孙后代行医了？

因为，他不信了这世间公道，当大夫的一辈子救死扶伤，那么当大夫有了冤情，谁来救他们。

他不是医术不精，他更没有伤天害理，他不过是在詹王府说了实话，最后却牵扯出了这样大的冤仇。他的亲哥哥被害死了，他的父亲悲愤交加，与世长辞。而他们祖宗的基业百草厅更是被封。

他们白家几代人的积德行善，几代人的救死扶伤，被欺负了，被冤枉了，竟然连个公道都争不来。

心灰意冷，自暴自弃。

年少时，我并不喜欢白萌堂的反击，可越长大才越觉得，这世道因为有了白萌堂这种敢于以卵击石，也要争一个公平的人，我们生活的这个世间才会有希望。

面对不公，当人人都只是忍受，不公也就成了“公平”。而只要有一人平地一声吼，千千万万的人才会想起要抬头。而先驱，大多都悲壮。

可这种悲壮，何其可贵。

至于善良，我们该永远记住，善良不该是一种高度，我们不该要求白萌堂更好，更受气，更以德报怨，我们该盯着那些恶人，让恶者罪有应得，才是对善最好的维护。

以德报德，以怨报怨，方知世始有善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