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家”是人的栖息地,是生存的归属,是心理的依托,是亲属的继嗣,是亲情的存续,是遗产的继承,是社会的基层,是治理的单元。“家”是人类最后的根据地。
2023年铁路春运第一天。春运,被认为是“全球罕见的人口流动”,生动地诠释了中国人对于故土家园的永恒情感。(图片来源:中新网)
近二十年我国发生了两件重大事件。这两个事件潜在着对“家”的不同追求方向:进城∕返乡。
第一个事件:我们国家进行了一个重大战略行动:城镇化。《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(2014—2020年)》明确提出,2020年,我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达到60%,有1亿左右农业人口转移到城镇安家落户。
“城镇化”促使人们进城。许多农民离开了故乡,搬进城里建立新家。即使暂时不在城里安家的,也有不少农民兄弟放下手中的锄头,往城里跑,到城里找工作,因此有了一个新名称叫农民工——到城里打工的农民。
第二件事情:2017年党的十九大召开,提出了乡村振兴战略。十九大报告指出,农业农村农民问题是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性问题,必须始终把解决好“三农”问题作为全党工作的重中之重,实施乡村振兴战略。国家在制定的《中华人民共和国乡村振兴促进法》中规定:乡村是指城市建成区以外具有自然、社会、经济特征和生产、生活、生态、文化等多重功能的地域综合体,包括乡镇和村庄等。这其实是传统家园新的“法律表述”。
乡村振兴促使人们返乡。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,又出现城里人往乡下跑的情况。而且,从国际趋向看,现在欧洲、日本等发达国家已经开始出现了城市疏散趋向。日本政府近来鼓励居民搬离首都大城市到乡下生活,政府还提供专项搬迁费(2022年12月30日早上中央新闻二套播报)。那么,将来我国会不会出现城里人往乡下跑的现象呢?会的,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。到时人们也会给那些城市民众一个新名称叫市民农——返回乡土的市民。
这两个事件出现在同一时代着实有点让人迷茫。但无论是进城还是返乡,都涉及到“家—家园”,涉及到中国的“乡土之根”。对于中国人来说,“家”不仅是“国”的根本和基本,而且永远是终极的价值追求。对于“故乡”“原乡”而言,“搬家”“离家”往往是不得已的事情。我们在孩提的时候总是听说“中国有95%的人口是农民”。这个大数据是否准确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中国的社会主体是农民。我们自古就把自己的国家称作“社稷”。
所以,如果广大农民失去了土地,离开家园,就有了“离开故土”、“失去家园”的不安全感、危机感。费孝通先生在《行行重行行:乡镇发展论述》中有这样的观点,他认为我国传统农村向城镇转变,农村人口向城镇流动是不自在的,不自愿的,是“被迫”的“逼上梁山”。
可以想见,如果家里有地,既可以在家门前耕种,又可以孝顺父母,四世同堂,乐天知命;即使是到城里做官的人,到老了还可以“告老还乡”。这样的“家”,既是传统的生活,又比离家更稳妥,更有保障。而我国传统形容最不堪的遭遇、境遇的成语大抵就是“背井离乡”“妻离子散”“无家可归”。
既然撂下土地往城里跑的后果如此严重,人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?显然,对于如此重大问题需要有解答,需要有解释。问题的关键在于:城里究竟有什么好?让人们都纷纷离开家乡往城里跑?
那我们得先看一看城市究竟是什么?从我国的历史来看,“城”其实就是早先的“国”,《考工记》中有这样的句子:“唯王建国。”就是说,如果你要称王,首先要去建国,而“国”的首要标志是“城”。所以,同一篇里也提到“唯匠建国”。这里的“国”,其实就是城,要当国王,先要建城。
郑州商城遗址沙盘复原图。商城遗址是商代早中期的都城遗址,对于研究商代历史和古代城市发展史都具有重要价值。(图片来源:新华网)
我国早先的“城”是干什么用的呢?除了称王必建城外,还与治水有关。《吴越春秋》是这样解说的:“鲧筑城以卫君,造郭以守民,此城郭之始也。”也就是说,我国的城郭包括两个部分,也就后来演变成的内城和外城。内城是国王住的,叫“城”,它起到了保卫国王的作用;外城是老百姓住的,叫郭,它起到守护百姓的作用。
最重要的,也是我要特别提示的地方:中国古代的“国”是从“城”来的,“国”的形制是“囗”。“国”其实就是“囗”;而“囗”来自于“田”。用今天的白话说:城市来自于农村,城郭建在乡土上。众所周知,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性胜利中,“农村包围城市”表现出了根据国情制定制胜决策的伟大智慧。
中国的城郭本身就是乡土的投影。为什么城郭会是这样的形制呢?从大的角度说,这是中国传统的宇宙观“天圆地方”的城市设计——以地方来配合天圆。从小的方面说,“国—囗”是按照田地阡陌形制设计出来的,表明中国是以农为本的社稷国家。所以“国—囗—田”皆为“方”,来自“土”。而且城里的街道设计、街坊邻里都是按照田地阡陌形制仿造的。
对“城”的简单梳理是要说明,我国的城乡与西方的城乡(country—countryside)完全不一样。西方人类学家把城市称为“大传统”(great tradition),把乡村称为“小传统”(little tradition)。直白地表述为:西方的城乡关系:城市是权力,乡村为附属;中国的城乡关系:乡土是根本,城市是延伸。
今天,城市的快速发展(尤其是人为以“运动”“工程”“指标”方式推动的城镇化)存在着一些隐患:人在城市的空间越来越小,生活节奏越来越快,除了违背自然节律,给人们带来生理和心理上的挤压之外,还给疫病带来了传播的机会。
同时,历史上战争的危险也充满在城市的周围。“城”兼有一个功能,镇守。我国把“城镇”置于同畴,意思其实很清楚。“镇”的本义就是镇守、镇压。原因正是战争。既然城与国同构,灭国也就以攻城为目标。战争的线路往往也就成了疾病的传播线路。这是人类学家斯科特在《作茧自缚:人类早期国家的深层历史》中提到的。
2022年,受疫情影响,部分城市物资配送运力不足,身处城乡连续体中的外卖员为城市生活运作提供重要支撑。(图片来源:中新网)
那么怎么办呢?斯科特提出这样的观点:“分散开来是生存之道。”那么哪里是最可分散的地方呢?是乡村,是旷野,是故土。我国的乡村的基本形制是“自然村”,那既是从宗族—家族分支的“家”的延伸,同时也形成了相对分散的格局。当然也成了自然的防疫地带——契合斯科特的所谓“分散的生存之道。”但我更想说的是:中国城市的“故土”是乡土。那是本,是根,是脉,是源。那才是我们完整意义上的“家”。也是(或可能是)我们(或将)退守的根据地。
毫无疑义,“家”是人类生物的生存需求,情感相依的精神港湾,也是文化认同的终极归属。当我们离开家的时候,特别是暂时外出的时候,有“家”就有“念想”,那里有愉快的记忆、亲密的关系,与父母、兄弟姐妹和自己的爱人共同相同处所带来的温情、亲情和安全感。在这个意义上,“家”与“稳定”“持久”“确定性”和“永恒”基本上是同义词。
人类学家利普斯早在1949年出版的《事物的起源》开篇,就以大量民族志资料对“家”和“家的历史”进行了概括:
“我们回家吧”,在任何语言中这都是一句神圣的话。在外部世界,人们为生存而斗争,为保卫亲人免于雨水、寒冷、炎热的侵袭和发生不测之祸而奋斗;而在家里,则可感到亲人的庇护以及火塘周围的亲切轻松气氛。
“家—家园”同样是一个复杂的概念,在西文中有不同的词汇来表达。首先,从地理的层面上看,人们的栖居、生存和生活必须有一个“家”(home)。家可以指称具有地理、地方性的空间。但是,地理和地方性的确定空间又无法概括“家”(family)的全部意思。任何一个家庭成员对家的认同决不仅限于单一性的地理空间。一个家庭成员可能、可以居住在不同的地方。每一个人都有一个“祖籍(地)”,他们可能长时间没有回去,甚至一辈子也不会回去。但他们对“家”则具有永恒的认同感。所以,在通常情况下,home是一个地理性的空间,而family则更侧重于强调家庭、家族的传承和等级关系,这些关系结构出了特定的伦理规范。House又有所差异,它既不侧重于地理居处,也不刻意强调家庭内部关系,而是凸显家的财产,即房产(estates),它是某一个家庭成员从祖上继承下来的“有形遗产”(tangible—heritage)。
我们可以从这几个常用词汇的使用,厘清“家”的几层意义:家(home)——侧重强调地理性的居处和居所;家(family)——侧重强调共同体的关系和伦理;家(house)——侧重强调一种存续性有形遗产。它有不同范畴、空间、概念、指喻、背景、意义等,这些因素又构造出一个更大的,具有利益相关的人群共同体“家园”。“家—家园”的归属性所包含的东西和关系非常复杂:诸如时间、空间、方位、归属、居所、家庭构造、财产、环境、地方感……
中国的“家—家园”是乡土性的。这也是为什么费孝通用“乡土”来定义中国的原因。“家园”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基础。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背景,以及传统的农耕文明的历史事实,为中式“家—家庭—家族—家园”建构出了独特的家的模式,也是一种永远无法割弃的遗产——家园遗产,她是无形的,是一种情感的永久依托。她也是有形的,是乡土社会的“公共财产”。
美国人类学家莫里斯·弗里德曼在《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》一书中,通过村落亲属制度的原则确定了三种类型的“公共田产”:村田、族田和房支田。在这里,“公共田产”(“家族财产”)几个基本要素是确定的:1.传统的中国社会属于农业伦理社会,人与土地的关系是根本的关系,即“土地捆绑”关系。2.土地的所属关系逻辑性地成为人群共同体的标志性“家园财产”。3.在中国的汉人社会里,以村落—姓氏相结合的宗族制度无疑是一种代表性社会关系,土地也就自然成为“农家财产”。4.中国的宗法制度是以男性为传承纽带,即所谓的“男性世系”(male line)作为家庭和家户的发展原则。5.“公共财产”不仅被特定的人群共同体视为祖先的遗产,具有明确的经济利益关系;而且也被他们作为集体认同的纽带和体现忠诚的对象。6.家园遗产的乡土单位为“村”。
这也是为什么今天的人们全球化叫“地球村”?就是表明仍然没有忘记“村落—家园—共同体”的概念。为什么人们在时下对“家—家园”以及家园遗产的命运给予特别的关注呢?一方面是由于高速发展的社会价值对传统“家—家园”的稳定性、固定性、可感性等的消解与破坏;另一方面,人们越来越对以往人们可以从“家—家园”中获得安定、安全和稳定等的价值诉求的怀念和追忆,并渴望回归的深深情结。
对中国人而言,无论社会如何发展,都不要发生“无家可归”的悲惨境遇。回归家乡就是、正是、才是“凯旋故里”。而当我们强调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时,也在凸显中华民族“共同家园”的终极价值。(采写 | 陈海龙 制作 | 胡琪)
作者简介:
彭兆荣,厦门大学一级岗教授,博士生导师。原厦门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所长,人类学系主任,厦门大学旅游人类学研究中心主任。中国人类学学会副秘书长,中国文学人类学学会副会长,中国艺术人类学研究会副会长。四川美术学院“中国艺术遗产研究中心”首席专家。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“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体系探索研究”首席专家。国家社科基金(艺术类)重点项目“中国特色艺术学体系探索研究”首席专家。
来源:道中华微信公众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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