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家后,甘宇还是会做噩梦。梦中的山林笼罩在雾中,模糊中只有树影在晃动,眼前的山突然倒塌,许多落石朝他滚来。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跑,只好惊恐地喊着“救命,救命!但每一次,他都得不到回应。
醒来后,他总是很难走出梦,只有左腿微弱的疼痛把他拉回现实——他现在躺在一个温暖的家里,而不是寒冷、黑暗和无庇护的荒野,是柔软的床上用品,而不是潮湿的山脉。所有这些都让他重新确认,他已经逃离了灾难。
9月5日,四川省甘孜州泸定县发生6.8级地震,造成93人死亡。甘宇可能是地震中最后获救的幸存者。当村民们发现他时,胡子拉碴的年轻人在荒山中生存了17天,没有任何补给。
地震发生时,作为湾东水电站的一名员工,他和他的同事罗永为了救人和排险,却陷入了困境。然而,在这个故事中,许多陌生人伸出了援助之手。和甘宇、罗永一样,他们都是灾难的受害者和救援者。
现在,他们各自回家了,地震时划伤的伤口已经结痂,倒伏的玉米杆下出现了新芽。村庄逐渐恢复平静,湾东河依旧流淌。
甘宇地震时受伤的左脚终于在10月21日拆线。除了晚上做梦,他没有太多时间回忆绝望的日子。人生还要向前,一级建造师考试临近,他要做最后的冲刺。
震后逃生
地震后一个月,从虎岗上可以看到灾难留下的痕迹。深绿色的山被划出一个道土黄色的洞,泥石流破坏了盘山公路,落石和树木横在路上。轰隆的滑坡声一直在响,原本清新的空气,现在掺杂着灰尘的味道。
距震中仅10公里,周边村庄受灾严重。依山而建的房屋倒塌成废墟,果树和庄稼倒塌,背着篮子的村民们正在抢玉米。逃出来的牛羊,还有满身泥的猪,在山里跑来跑去。
9月30日,去猛虎岗的路上到处都是落石和倒下的树,逃出来的家猪到处跑。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
平日里,这一带是一个安静悠闲的地方。在虎岗北面的湾东村,人们抬头看不远处的雪山,村里有几个温泉度假胜地,是当地著名的休闲场所。
离村子不远的湾东水电站,也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运行节奏。28岁的甘宇是水电站的结算员,负责统计水电站的工程费用。他来自四川达州。虽然湾东远离家乡,藏在深山里,但在这里工作了两年后,他逐渐爱上了湾东的气候、雪山和淳朴的民俗。
作为水电站为数不多的外国人之一,每个人都特别照顾他。罗永就是其中之一。这位41岁的男子皮肤黝黑,又高又瘦。他是水电站的水工,负责闸门管理和流量监测。这份月薪3000元的工作,比农民挣得多。他经常邀请甘宇回家。他院子里的猕猴桃熟了,总是给甘宇带几颗。
10月20日,罗永在泸定县得妥震安置点的新家。受访者供图
对甘宇来说,除了9月5日气温下降,他还加了一件毛衣,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不同。甘宇和罗永在值班室聊天,完成了早上的工作,吃了午饭。两人都忘记了具体的聊天内容,他们的记忆都被更具影响力的事实占据:12点52分,剧烈的摇晃打断了聊天,窗玻璃立刻“破碎”,家具碰撞在一起,各种物体在地上噼啪作响,然后像雷声一样轰鸣。
地震来了。
两人本能地向外逃, 慌乱中,一块落石砸中了甘宇的背,500多度的眼镜掉了下来,他的世界突然变得模糊,整个人都“晕”了。在屋外,罗永看到两边的山“哗哗”地倒塌,落石撞起阵阵黄烟。不久之后,值班室被一块巨石砸成了废墟。
水电站的工人也到处逃生。湾东河是泸定县和石棉县的边境河流。地震发生时,水电站所在的泸定侧更靠近地震,山体坍塌更严重。大多数工人涉水过河,跑进对面石棉县的密林。他们最终都获救了。
甘宇本来想逃跑,但听到了身边的呼救声。他和罗永一起把两名伤员拖出危险区,几乎毫不犹豫。后来他才知道,他和罗永可能放弃了一条生存之路,但在危险和恐慌的场景中,控制他的是另一种 本能“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死在自己面前”。
几分钟后,大坝下只剩下甘宇和罗永,还有两名获救的伤员,其中一名是罗永的哥哥。
湾东水电站坝高25米,设计水头高780米。水沿压力管道引起下游厂房发电,距离约十公里。压力管沿山脊铺设,经泸定县湾东村,两侧分布数百户。
湾东水电站在地震前,左边是两个闸门。受访者供图
“如果大坝上的水溢出来,我们就逃不掉。罗永发现河里的水少了,担心坝上的闸门出了问题,洪水满坝。他还担心压力管破裂,家在湾东村,离压力管不到100米。“如果压力管破裂,下游村庄将被破坏,我的家将消失。”
两人商量后,决定让甘宇守住奄奄一息的哥哥和另一名伤员,罗永去开门泄洪。坝上的水泥路上堆满了落石。罗永踩着石头,冲上20多米高的坝肩,启动柴油发电机,提起一号闸门,洪水泄入河中。随着风险的解除,他们也亲自堵住了自己的逃生之路——河水升起后,他们失去了涉水石棉的可能性。
十分钟后,他冲回坝底,严重受伤的哥哥即将失去呼吸。他把罗永喊到身边,解释了最后的遗言——他要求弟弟安全生活,出去帮他看看家里的情况。
另一名伤员也很快断气。甘宇和罗永找来铺盖,盖上,一起上坝打开第二道闸门。
天渐渐黑了,他们错过了最好的逃生路线和机会,决定先躲在坝上的机房里。甘宇说那天晚上他几乎没有闭上眼睛,“听到山轰轰垮了一夜,睡了一会儿,又被余震震惊醒了。”
第二天黎明时分,他们带着水和保险绳,穿上水电站的雨衣,决定逃跑。罗永是当地人,从水电站到石棉方向的猛虎岗花了一天时间。虎岗向下不远处就是跃进村,罗永判断那里可能有村民,他们也会在那里获救。
现实情况比想象的要糟糕。小路被震断,泥石流冲出悬崖,到处都是落石和倒下的树木。罗永牵着甘宇慢慢走,有时用绳子,有时用手。“没有路,我们只能在密林里钻来钻去。”
当他走到山腰时,甘宇的手机突然发出了一个信号,他打电话给公司和家人,报告了当时的位置。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个地方叫芹菜坪。短暂的信号给他们带来了希望,两支救援队正在到来。但也带来了坏消息,罗永得知自己的母亲也在震中遇难,他失去了两个近亲。
救援队接到信息后,立即组织了救援。但是上山的路损坏严重,队伍行进缓慢。
9月30日,地震后,山体大面积滑坡,树木被冲倒。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
两人在原地等了一天后,没有看到救援队,此时甘宇已经筋疲力尽了。为了抓住眼前的希望,两人决定罗永回大坝接救援队,甘宇留在原地等待。分开前,罗永爬上树,给甘宇摘了一袋野果,用安全帽给他装了溪水。
但他们误判了救援队的行进路线,罗永跑了七八个小时回到大坝,没有遇到救援队。想回头找甘宇,来的路已经被泥石流冲走了,只能继续往前走。
8日下午,他赶到火草坪。在倒塌的房子旁边,他用打火机点燃了干竹子,一团白烟升起。“我打算一直点,直到有人发现我。”
柴火燃烧了一个多小时,直升机终于来了,用喇叭喊道:“是甘宇,罗永吗?”
罗永终于获救了。许多人认为找到甘宇也近在咫尺。
荒野生存17天
等待时间很长。竹林遮住了天空,安静而昏暗,偶尔会有细小的阳光洒下来。甘宇眼前是模糊的绿色,手机没电后,提醒他时间流逝的是昼夜变化。一天,两天,三天,罗永没来,救援队也没来。他的希望一点一点地消散了,“我以为罗永在路上出了事故,很自责。”
事实上,在得到罗永提供的位置信息后,救援部队立即展开了部署。9月9日上午,救援直升机等了一天,但因下雨未能起飞。石棉县救援部队徒步进山营救,也因道路坍塌被迫中止。
九月十日,太阳出来了,雾散去了。直升机终于起飞了,罗永也跟着救援队坐在直升机上,但在芹菜坪上,他们没有看到甘宇。
这一天是甘宇和罗永分开的第四天。当阳光照射下来时,甘宇听到风吹竹叶的沙沙声,决定独自生存。他先往下走,山下有一条小河,既能保证水源,又能沿河走到大坝。但没走多远,他就被没有大腿的小溪挡住了。途中,他被滚石砸伤了腿。“当时感觉很痛,有点走不动。拖着受伤的左腿,他转而一瘸一拐地往上走。
他试图抓住所有的救命稻草。在路上,他发现了一瓶驱蚊剂。当他的脚疼的时候,他喷了两次,然后按了一下,希望能起到止痛的作用。
希望,离他又近又远。离开芹菜坪后,他听到直升机的轰鸣声,脱下衣服,顶在竹竿上摇晃,大声喊着“救命,救命”,但没有回应。有一次,他看到直升机真的飞向自己,但突然改变了方向。“我以为有希望,又消失了,很绝望。”
甘宇不知道的是,就在直升机绕着芹菜坪飞行的同时,一支地面救援队也在靠近芹菜坪。
罗永获救后,画了路线图,让堂兄罗立军作为向导带领救援队上山。10日上午,罗立军带着十几名消防队员上山。他们计划搜索两天一夜,带着搜救装备和尸袋,“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“他听说了表弟和甘宇的经历。在某种程度上,罗永和甘宇一起开门泄洪,救了自己一次。
那天正好是中秋节,晚上一轮满月挂在夜空中,照亮层层叠叠的群山。罗立军记得有人带了两个月饼,当时有16个人,月饼被切成17份,“留了一小块,那是给甘宇的。那天晚上气温只有5℃左右,救援队点起篝火取暖,还要把外套盖在身上,“不知甘宇是怎么熬过来的”。
9月10日,中秋节,救援人员在山上分了两个月饼,他们还给甘宇留了一小块。受访者供图
罗立军事后才知道,就在他们点燃篝火的那天晚上,甘宇应该在同一座山的某个洼地里。大多数时候,甘宇蜷缩着,尽力保持身体的热量。他渴望温暖,甚至砸碎手机,希望锂电池能着火燃烧,但没有工作。
第二天,救援人员翻过海拔2500米的山,到达芹菜坪。看到竹叶扒成的窝棚,白色的衣服扔在一边,野果壳散落在地上,却没有看到甘宇。罗立军沿着脚印往前走,泥石流冲出的悬崖挡住了路,直径一米的大树倒在泥里。脚印中断了,“如果甘宇再往前走,活着的概率很小。”
他们边走边拉长声音喊甘宇的名字,茫茫山林,连回声都没有。在这些天独自在野外,甘宇每天早上、中午和晚上都会“尽力”喊几声“救命”,但茂密的森林和复杂的地形阻挡了声波,他们从未听到过对方的呼喊。
太阳即将落山,救援队不得不撤退,否则也有被困的风险。他们在虎岗点火,让直升机接应,有人把尸袋扔进火里,“希望永远不会用”。
天空完全黑暗,没有光,甘宇觉得自己在一个巨大的黑暗中,看不到月亮,也看不到星星。夜晚的听觉变得敏感,蟋蟀的声音一个接一个,还有不知名动物的吼声。夜深了,这些声音渐渐消失了。“山太安静了,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。”
野兽没有相遇,但是蚂蝗很多。甘宇经常走路,看到他的腿上长满了蝗虫。他能感觉到这些生物在吸血,但他无法处理它们。只能等它们膨胀成筷子的厚度,然后用力拉下来。不久,又有了新的。“我的腿一直在流血,我没有感到疼痛,只是匆忙忙。”
大约两三天后,甘玉摸到了野生猕猴桃和鹌鹑蛋的大小。他以前没吃过,咬了一口,很甜。更多的时候,食物极度匮乏。他扒了树皮,嚼了几下,没吞下去。也见过蘑菇,怕中毒,还是不敢吃。“我真的没什么好吃的。当我饿到头晕时,黄胆水吐了出来。”
九月三十日,甘玉在山上吃过野生猕猴桃。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
“饿了就一直喝水,喝饱了。起初,甘宇用瓶子装溪水喝,后来挂在腰间的水瓶掉了,他直接去溪里喝。连日多雨,草尖点缀着水滴,树上冒出青苔。甘玉拉了一把苔藓,用力一挤,水就有了。有时候水里还带着虫子,他一起吞下去。
他还喝了两次尿液。第一次喝酒的时候,有些犹豫,但是太渴了,头皮硬着喝。“为了生存,顾不了那么多。”
这些都是他在《荒野求生》节目里看到的,从没想过有天会真的派上用场。
长时间的热量缺失让他的感知力变得迟钝,他说很多时候自己甚至感受不到饥饿。但身体还是会诚实地提醒他,极端环境给他带来的变化——早上醒来,他会摸摸自己的脸,冒出的胡茬愈发扎手。裤腰也在一点点变松,直到皮带连最后的孔都扣不上,他只能把眼镜布撕成条状勒紧裤腰。连续好多天没洗澡,身上黏糊糊的,臭味也越来越重。
甘宇不知道还要走多久,才能走出大山,那种未知感一直包围着他。但他记得罗永说过,有片“草原”离芹菜坪很近,很快就走到那里,然后可以沿着公路下山。甘宇不断重复着,“很近”“很快”,鼓励自己往前走。
模糊的不仅是视野,还有时间的边界。甘宇经常走着走着,就突然“睡着”,醒来不知是何时。“就感觉时间过得很快,睡睡醒醒,好像一下子过了三四天。”
他隐约记得,自己在河沟旁睡了一天,在悬崖边睡了一天,在“草原”又睡了两天。除了逐渐逼近的人体极限,野外还藏着时刻都有可能到来的危险。地震破坏了原本稳定的山体,眼前的一切看似平静,但变化在时刻发生。有一次在山体滑坡下,一棵倒下的大树挡住了落石,他干脆在树干下睡了一宿。只是早上取水的工夫,回来时他看到树干已经砸断,自己又逃过一劫。
大概是独自走了八天,又或者是十天,甘宇终于走到了罗永提到的“草原”。那是一处高山草甸,能看到蓝天白云,也能望到下山的公路。看到地震中走散的牛羊在悠闲吃草,积攒数日的孤独感找到了出口,甘宇忍不住“搭讪”,“你们主人在哪里呀?”“怎么没人管你们?”
在“草原”上,他看到了山对面的公路,他拼尽全力想要过去,有时干脆坐在地上往下滑,结果牛仔裤破了两个大洞。他还听到了电锯声,平日恼人的噪音变得无比亲切——这是连日来,他第一次感受到了“人烟”,自己离走出去又近了一步。
但当天晚上,也是甘宇觉得最难熬的时刻。
倾盆大雨伴着五六级的大风,闪电划破夜空。甘宇躲在一棵树下,全身蜷缩在雨衣里,鞋子裤子还是被淋透。“那晚,我真的有点担心挺不过来,害怕被雷劈,也怕被雨淋失温。”
甘宇感觉那晚很冷,比之前任何一个夜晚都冷,大概只有四五摄氏度。幸亏他穿着毛衣和雨衣,上身没有淋湿,但依然冷得直打颤,只能站起来不停走动。“几乎走了一夜,没怎么睡。”
难熬的时候,甘宇会想念家人,想念把他带大的爷爷奶奶,想念常在外地打工的父母,想着自己还没尽到孝心。他还会给自己一些盼头。逃出去后,要吃奶奶养的土鸡,要吃火锅和烤肉,还要把平时刻意控制的饮料,一次喝个够。
更多时候,甘宇都在告诉自己不能死,肯定有人在找他。他相信,地震没有夺走他的生命,大山也不能。
一步之遥的救援
同样相信甘宇能走出大山的,还有他的家人。
刷到罗永获救的消息后,家人们才知道甘宇仍在失联。甘宇的爸爸甘国明急了,从广州飞回老家达州,又连夜开车前往泸定。“家里的老人一直哭,我也坐不住了,决定自己去找人。”
9月10日中秋节,甘宇的父母赶到泸定。甘宇的公司准备了饭菜和月饼,他们一口也吃不下。甘国明一端起碗,就想起给小时候的甘宇喂饭的场景,“哪里还吃得下饭?”
甘国明心里有些愧疚,自己常年在外打工,跟儿子的交流仅限于每周末的电话,甘宇会跟他聊很多学校里发生的事情。他清楚甘宇是个“懂事的孩子”,但又相信父亲必须严格,甘宇有次没有考进班里前三名,他就打电话教育儿子一番。甘宇失联后,他对孩子的唯一要求变成了“平安健康就好”。
那段时间,甘宇父母每天都往救灾指挥部跑,了解最新救援情况。
时间和希望都在流逝。救援人员一次次失望而归,有人试探着说“希望不大了”。甘国明总会强硬反驳:“他没有受伤,肯定还活着”“不可能被野兽吃了,它们遇到地震也跑了”“没有找到任何证据,能证明他不在了。”
甘国明回忆当时矛盾的心情,“害怕没有他的消息,又害怕听到的是坏消息。”
还有更多人在找甘宇。成都解除封控后,甘宇的大堂哥甘立权自驾赶往石棉县,想要亲自上山找人。甘宇的公司和家人也都在网络上发布消息,悬赏找人,希望当地村民能帮忙搜救。
一位在大坝上和甘宇共事过的焊工叫上自己的两个哥哥,把干粮装进蛇皮袋,还给甘宇买了件新衣裳,自愿山上搜救。
不同的救援力量在加入。蓝天救援队、重庆巴南救援队、宜宾筠爱救援队、北京应急管理协会等,都陆续搜救过甘宇。
9月10日,甘宇公司代表王东华(左一)与消防人员一起上山搜救甘宇。受访者供图
9月15日,甘孜州终止地震一级应急响应,从应急救援阶段转入过渡安置及恢复重建阶段。根据甘宇的粗略回忆,这天他正在从芹菜坪爬往“草原”的路上,因为缺少水源,他喝了苔藓水和自己的尿液。
也就是这一天,罗立军又带着蓝天救援队上山搜救。十几名队员来自甘孜、绵阳和江油,还有一条搜救犬。
李明康是其中之一。他是甘孜州康定人,震后一直在帮忙搬运物资和救人。得知要搜救甘宇,他和两名队友从泸定赶往石棉。与其他人会合后,一起钻进密林中。
山还在垮,一边塌陷的山路,一边是几百米高的悬崖。天色已经不早了,要不要继续前进?队员们山上举手表决。
大部分人还是觉得安全第一,少数服从多数,他们在天黑前撤下山。后来,李明康才知道,当时他们下撤的位置,距离甘宇获救地不到500米。
希望被消磨殆尽后,剩下的只有奇迹。
甘宇获救的前一晚,甘国明梦见儿子回了老家,“爸,我回来了。”他像往常一样回复,“回来就回来咯!”没过多久,甘宇又说了句“我走了”。
甘国明从梦中惊醒,外面下着雨,又是个糟糕的天气。他再也睡不着,心砰砰地跳。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没有了白天的坚强,不得不考虑儿子最坏的情况。
“甘宇找到了”
9月21日,天上飘着毛毛雨,大山被罩上一层白蒙蒙的雾,头羊晃着铃铛带队去吃草。58岁的倪太高跟在后面,他皮肤黝黑,个子瘦小,准备去找地震后丢失的羊,也顺便找人。他还带了一件彝族的“毡挎挎”,是一种浅紫色褂子,内层是羊毛,外层是防水的布料,既防水又保暖。“如果找到那个失联的人,让他穿上,暖和一些。”
倪太高家几乎是跃进村海拔最高的房子,屋旁栽着果树。他种了十几亩的玉米、大豆和花椒,还养了120只羊,13头猪,十几只鸡,靠这些养大了5个孩子。
地震来临前,山间的浓雾刚散去,淡黄色的玉米叶在风中摇摆,猫咪懒洋洋地趴在门前。先是异常的犬吠打破宁静,突然地动山摇,一块落石砸中了倪太高的腰,他猛地一闪。“如果迟几秒钟,人就完了。”
后来,倪太高被送往医院,家人也搬到了山下的出租屋里。
9月30日,倪太高赶着羊群去山上吃草。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
余震停后,倪太高又忍不住跑回山上,想再看看家。羊圈塌了,羊全跑了。厨房也塌了,冰箱、微波炉和摩托车都被埋在废墟里。他还碰到了几个救援人员,在找一个震后失联的人。
9月20日,倪太高上山找回了90多只羊,但没有找到失联的人。
第二天,公鸡刚打鸣,倪太高又出门了。他钻进灌木丛,边走边“哦哦哦”喊着,那是喊羊的口令,回应他的是轰轰的泥石流声。
一个小时后,他在山腰听到“啊啊啊”的声音,以为是野猴子。“我又吼了几句,才听到有人喊‘救命’。”
声音从山上的密林传来,倪太高分不清方向,也不知道有多远。看到山体右侧大面积的塌方,他吼了一句,“哦,往左边走!”他又掉头跑回家,拿了2盒牛奶和4个月饼,那是女婿中秋节送来的。
再次回来,循着呼救声,倪太高又爬了一两个小时。看到前面的树枝在动,他钻了过去,只见一个人趴在地上,挣扎地站起来。倪太高跑了上去,那个人抱着他大哭,说“碰到好人了”。倪太高拍了拍他,“没事没事,活着就好”。
眼前的小伙子浑身发抖,吃了点东西后,问:“有政府(电话)吗?告诉政府,我叫甘宇,甘宇找到了。”
倪太高联系了当地政府,对方让他拍张照片。甘宇拿起手机,拍了一张合照。手机镜头里,他这么多天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子,胡子拉碴,原本圆润的脸已经颧骨突起,“瘦得都快认不出了。”
9月21日,雅安市石棉县跃进村猛虎岗,倪太高(左)找到了甘宇,他们拍了一张合照。受访者供图
那张照片很快传到泸定。有家人看到后有些迟疑,但甘宇妈妈只看了一眼,就放声大哭,“是甘宇,甘宇找到了!”甘国明抢过手机,确认是儿子,激动到手止不住地颤抖。
倪太高扶着甘宇下山。遇到陡坡,他就先跳下去,让甘宇趴在自己背上,搂住脖子,他再用双手扶着两边的树,慢慢往前挪。背着将近一米八的甘宇,他有些忐忑,“好不容易把人找到了,可不能再摔了哟。”
两个小时后,他们走到了猛虎岗管护站,一片可以降落直升机的空地。
“给他换衣服的时候,腿上全是伤。”倪太高说,在停机坪他看到甘宇的手一直在抖,就脱下自己的手套给他,又让家人带了套衣服上山。一只黑色手套还留在现场,另一只已掉入裂缝中。
甘宇换下的衣物还遗留在现场,记录着他17天来的遭遇:牛仔裤已经脏到看不出颜色,裤腰绑一根绿色布条,屁股处磨出两个大洞。一双白色的耐克鞋已经开裂,鞋带变成黑色,鞋底也几乎磨平。
9月30日,猛虎岗现场还遗留着甘宇获救后换下的鞋子,鞋子已经裂开口。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
后来,甘宇被转运至泸定县人民医院。直升机刚起飞不久,山上就下起了暴雨。那晚,甘宇又被转运至四川大学华西医院。经初步诊断,他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,肋骨骨折,左下肢腓骨骨折,伴有严重感染。
在泸定县人民医院,甘国明终于见到了儿子,他拍着甘宇的肩膀,重重地说:“儿子,你比我有出息。”
回家
听到甘宇获救的消息时,罗永还在泸定县德威镇的救灾帐篷里,“心里的石头落地了”。在过去的半个多月里,他一直帮忙找甘宇,却没能回家寻找遇难的母亲。
9月23日,震后第19天,天气晴朗。罗永和家人爬了几个小时山路,回到湾东村。这个距离震中不到10公里的村子,几乎全部碎在了地震里。
罗永家是一栋两层房,如今只剩下一地砖瓦。他爱种花花草草,门前摆了二十多盆花,有十几个品种。“兰花开的时候,美得很。可惜都没了。”家里养的牛羊也丢了,5只猪被压死了2只。
在倒塌的厨房里,他挖出了母亲的遗体,蹲在地上兀自哭了起来。他上一次回家,是在地震前一晚。母亲给罗永装了自己种的菜,满满两大袋。因为是老幺,从小母亲就偏爱他。那天罗永要趁着夜色,骑摩托赶回大坝值班。临走前,母亲很不放心,不停叮嘱,“路上注意安全,骑车慢点。”他没想到,这是母亲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有时候,他会看着母亲照片悄悄流泪,“妈妈在天之灵,晓得我做了这些事情,应该不会怪我太晚才找到她吧?”
新的生活在继续。国庆节前夕,湾东村两百多户村民,搬进了得妥镇的安置板房。村民们排队领生活物资,空气中飘着熟悉的桂花香。
10月2日,泸定县得妥镇安置点板房,这里是湾东村村民的新家。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
罗永的“新家”是两室一厅,儿子的床就摆在客厅里,女儿的书桌也是。他坐在大门边,看到熟悉的身影,会热情招呼“进来坐会儿嘛”,再塞上一两个水果。
陌生的客人也来了。罗永开闸泄洪的消息在网上传开,采访的电话响个不停,有的记者远道而来。在公用厨房里,罗永招呼大家一起吃饭。毛血旺、酥肉和青菜摆上桌,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随便吃点,要是在我们山上,还会杀猪杀鸡,肯定更丰盛。”
晚饭过后,他会温柔地询问女儿作业情况,让她试试新发的鞋是否合脚。女儿在泸定县念高中,有一天语文老师提到有个叫“罗永”的人,在地震后开闸泄洪救人。她才知道,别人口中的英雄,是自己的爸爸。
“我不是英雄,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。”罗永不在意那些赞誉,每当有人提起,他会腼腆地笑笑。
甘宇也是如此。他觉得比那些在地震中丧生的人,自己已经足够幸运,“活着真好,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。”
在四川大学华西医院里,他做了一场踝关节手术,度过了28岁的生日。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,他就找母亲要了手机报名了今年的一级建造师考试——这个证书需要在两年内通过四个科目,他已经顺利通过三科。
夜深人静时,甘宇还是会做噩梦,梦见自己在茫茫大山中呼救,无人回应。不过这种梦越来越少,“没啥子阴影,能活着走出大山,其他事都不算啥了。”
10月8日,甘宇恢复良好,顺利出院。次日早上,他们一家又坐车赶回达州市大竹县的老家。在那个熟悉的院子里,灶台上炖着土鸡,奶奶抱着甘宇大哭,家人们围着他问长问短。甘宇奶奶说,“没想到自己的孙子那么坚强。”甘宇说其实自己也没想到。
全家人一起拍了张大合照,爷爷奶奶紧挨着他,父母在后排笑得很开心。
10月9日,甘宇(前排左二)回到老家达州,与家人们一起拍了张全家福。受访者供图
甘宇还给倪太高打了电话,“太感谢你了,等我身体好了,我一定当面感谢。”视频里的倪太高,连连说“没事没事”。
地震过后,家里十几亩玉米依然会按时成熟,倪太高掰下玉米棒子,剥掉外壳,再扔进背后的背篓里。山上还种着核桃、猕猴桃和佛手柑,眼下正是收获的季节。
地震让罗永失去很多,但有些东西没有丢。他在废墟里,扒出了女儿的奖状,把它们重新拼凑好后,发了个朋友圈,“能在废墟里挖到这些也很欣慰!”
10月18日,罗永再次回到湾东村,在废墟了翻出了女儿的奖状,他觉得很欣慰。受访者供图
家里死了两头猪,但是震后他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,幸存的母猪生下了6只小猪崽。
地震总会留下一些伤痕,但灾区的生活也逐渐恢复了原本的节奏。在倪太高家附近不远处,一片玉米秆潦草地倒在地上,但因为连日下雨,地里又生出了新芽。
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实习生 郑欣怡 四川成都、泸定、雅安报道
编辑 杨海 校对 赵琳
免责声明: 文章源于会员发布,不作为任何投资建议
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,本文链接:https://www.sws100.com/baike/370546.html